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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发文,莫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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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归档

20.


第二天一早花道送小姑娘去车站,健司却也理好行李跟着一起买了票回学校。花道没响,他虽不舍得这难得的暑假就让健司一个人孤零零在宿舍度过,可昨晚的事叫他实在没了方向,和那孩子暂时分开彼此都冷静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自从这事过后花道常常梦见健司,梦境千奇百怪,有时候是从前的回忆跟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闪现,有时候是那晚的情景一遍遍在他眼前重现,也有时候他会梦见自己和健司换了身份,拥有了一段完全不一样的关系。


这些千奇百怪的梦境扰得花道心神难安,他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早就开始萌芽,却被许多看不见的力量压迫到无处生长,花道弄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暑假整整两个月健司未曾写来一封信,花道心里虽然挂念又不免担忧,可心中那些纠缠着难以理清的情绪叫他不敢主动联系那孩子。


夏末时节暑假刚结束时花道得了个消息,说是阿晴的哥哥状况不太好,不容乐观。他没做多想,直接出门准备去阿晴家看看情况,骑车蹬到半路又想起若阿晴大哥真遇上坎儿了必然是要带去城里救治的,那少不了花钱。花道咬咬牙,又赶回家从这些年好不容易省下的积蓄里挪出了一大半,揣在怀里匆匆往阿晴家赶。


他对阿晴的父母是有些印象的,二人年轻时也是相貌周正十分登对的夫妇,那时候村里人看他们的眼神全都充满了艳羡。可后来他们家遭遇突变,这对年轻夫妻仿佛一夜变老,衰老的迹象迅速占领了他们的身体,以至于花道这次拜访,竟完全无法将面前两位佝偻的老人同记忆中的叔叔阿姨联系在一起。


阿晴也显得憔悴万分,脸色充满了不健康的暗黄,她将花道引到大哥床前,还未开口眼泪就氤氲着整个目框,几欲扑落。


躺在床上的男人似乎在昏睡,满是汗水的脸上眉头却紧紧锁着,看上去痛苦万分,下肢虽被薄毯盖住,可那凸起的形状也不难叫人窥得其下那骨瘦嶙峋的模样。阿晴的大哥长花道几岁,他们此前并未有过交情,或许连熟人都称不上,可他记得自己在饱受欺凌被其他孩子围攻时,那个曾经魁梧如雄狮的大男孩曾出手帮他解过一次围。


那大概是花道人生中第一次接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好意,那种暖意直到现在他回想起都会觉得周身充满力量。而那个曾经高大,不怒自威的男人,因为命运的玩弄现在却只能卧在床上,身体萎缩,如同濒死的巨兽。花道难以直面如此残酷的现实,悲恸与心酸一同袭上心房,连带着眼泪都往上翻涌。


“我去给你们借部车来,送哥去城里的大医院吧。”


阿晴却垂着眼摇摇头,她一开口,泪珠就扑簌而下:“哥哥他,他不愿去医院,他不想再折腾了。”


花道惊愕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又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年迈夫妇,他们个个都愁苦不堪,可又显得无比麻木,这个家,被绝望笼罩得风丝不透。


“我哥伤得太重了,当年就没治愈,落下的后遗症年年月月来都折磨着他也折磨着我们,这个家几乎都要掏空了,他觉得愧疚,想放过我们,也放过自己。”


这样的沉重压得花道几乎感到窒息,他从马夹袋里捞出厚厚两打被报纸裹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往阿晴面前送:“带哥去医院,钱的事你们不用担心。”


“不行!”阿晴仿佛摸到烫手山芋般往后倒退一步,“我不能收,这我不能收。”


“你收着!”


“你家情况也不过刚普普通通,健司读书还得用钱,我们,我们实在……”


“阿晴。”花道叹了口气拉过阿晴的手腕将马夹袋挂在她手上,“我们家日子过得下去,我还赚得动,健司马上高三毕业也可以趁着暑假去打工,他作文写得好,要是给报社投稿还能拿点稿费。你们收着钱,我明天就安排带哥去医院,不,现在就安排。”


阿晴终于崩溃着扑倒在床前痛哭起来,她无法拒绝这样无私的善意,更不忍眼看着自己兄长命逝于前。


花道无暇安慰阿晴,匆匆跑出去多方联系总算租来一辆电动三轮。二老年纪大了,身板又不硬朗,他便安抚着叫他们安心在家休息,自己带着阿晴和她兄长往城里赶。


花道忙前忙后在医院奔波,叫人欣慰的是阿晴大哥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这十几年来医学进步极大,阿晴大哥的病因本就是因为当年医疗不够导致后遗症反复发作,在如今日益成熟的医疗手段下要控制病情并非难事,只是花销颇大确实教人有点难以招架。


阿晴兄长在院疗养那些日子花道又回家取过一次钱,看着那些自己辛苦多年赚来的钱如流水般瞬间没了踪影,他不免心痛,可没半点后悔,那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若只是花钱便能消灾,他又何乐不为?


随着兄长一天天好转,阿晴的状态也好上许多,她在医院附近的小餐馆找了个短工的工作,倒和人老板处得不错,每天厨房剩下的边角料她就收起来弄干净做几个小菜同花道一起吃。


“谢谢你。”阿晴和花道一起坐在医院楼道里,“我哥的命是你给捡回来的。”


“说啥谢不谢的,你哥小时候也帮过我。”


阿晴笑着摇摇头:“那怎么一样,那些钱,我估计是没法全还清了,但我一定有多少就给你还多少。”


“哪儿的话,我要想着还钱当初就不会拿出来了,你们今后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比什么都强。”


“你可真是个好人。”阿晴看向花道,“最近我哥状态不错,你也不用老陪着我们,难得进城,去看看健司呗。”


花道一愣,这段日子他为了阿晴家这大事忙得焦头烂额,一时倒也把其他事都抛到脑后了,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健司有没有给他写过信,要是写了没收到回音那孩子该伤心了吧。花道心里想着,其实他真挂念健司,可暑假那天的事他实在没法当没发生过,这叫他万分犹豫。


“想啥呢。”阿晴伸手在花道面前挥挥,“咋愁眉苦脸的,和孩子闹别扭了?”


“算是吧。”


“这年纪的小男孩脾气总是古怪的。”


“哎……”花道长叹口气,“我实在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啥。”


花道不知该怎么说,踌躇一会儿才开口道:“不明白健司,也不明白自己。”


“没什么坎儿跨不过去的,你疼那孩子爱那孩子,那孩子也肯定喜欢你得紧,也爱你得紧。”


阿晴瞧着花道,直直对着他双眼,不知怎的,花道总有种被人窥视试探的感觉,他不安地移开目光,含糊“嗯”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女人的直觉特别准,有时候都到了诡异的程度。”


花道内心一紧,可晴子没说出他心里害怕的事,只是说道:“那个村子太压抑了,你和我都见过太多人情冷暖,也饱受蜚短流长之苦,明明我们也没做错什么,可人心就是那么奇怪,他们落井下石,他们冷眼旁观,他们说三道四。有时候我看那些小说,总为书里勇往直前的主角动容,我也想像他们一样潇洒,像他们一样一路披荆斩棘只为自己活得更加肆意,可我生活的现实,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晴子看向花道:“你也被压得透不过气是不是,我们被人指摘得太多,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不怕那些目光,那些话语,但大概那只是自我安慰的逃避吧。结了痂的伤口,乍看上去变得更加厚实了,却也更加丑陋。这些时间我呆在城里,发现自己好像爱上了这里,城里的人很冷淡,可这样的冷淡也代表着他们不会对别人的事太多指手画脚,各家自扫门前雪又怎么样呢,总比瞧见他人瓦上霜还要浇一盆冷水好吧。”


“花道,我有父母,还有兄长,我离不开那个村子了,可是你可以,你本就是城里来的,你不适合那个落后的地方,那儿会把你压垮的。”


花道久久说不出话来,阿晴在他面前表现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形象,叫他震撼,叫他动容,更叫他陷入沉思。


等花道回过神来时,太阳已开始下落,他看了眼天色估摸着时间将近五点。花道站起身拍拍裤子,这回没犹豫,直奔健司学校。


这所寄宿制的高中看管挺严,不过花道证明完身份挂了块访客的胸牌也没啥阻碍就到了学校宿舍。高一高二的学生已经下课,要么结队往食堂去,要么三三两两往宿舍赶。高三的学生因学业压力,要晚一节课才放,花道只好和宿管打了招呼先到健司他们屋坐着。


健司的小书桌是同寝八个人中最干净整洁的,这叫花道起了股无名的骄傲感,他坐在健司位子上,翻翻教科书,又看看作业本,最后发现藏在课本后面一本又厚又重的素描本。素描本上有村里的田野矮房,也有城里的高楼大厦,有老师有同学,更多的却是一幅幅关于花道的画。那些画旁边总写着几行小字,有的是记录健司和花道的对话,有的是从小说上摘下的告白语句。


他像是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又是紧张又是不安,匆匆把素描本放回原地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也就是这时,他眼角余光瞧见了插在课本里,露出一个小角的绿色本本。


护照。


花道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那的确是健司的无误,而护照上第一个签证目的地就是美国。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砸在头上,花道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敲得头晕眼花。


“花道?”少年及时出现在门口,在瞧见花道手里拿着的护照本时,健司脸上难得出现不安的神情。


“手续已经办好了,我不会参加高考,直接去美国。”健司拉着花道找到一个无人的教室将前因后果托盘而出。


原来早在半年多前健司的亲生父母就通过种种途径找到了他,希望将他认回。那对曾经因为各种原因无情抛弃亲子的夫妇,这几年在许多机缘巧合下竟发了笔横财,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日子一富裕,他们就想起了曾经被自己亲手遗弃的儿子,愧疚始终萦绕心头,便想着要给孩子补偿。


健司始终不愿认他们做父母,可这对夫妻倒也不气馁,常常得到机会就到健司面前表现,又知道收养健司的家庭经济不好,开出许多丰厚条件,其中一项就是答应给花道一笔抚养费,以及送健司出国留学。前几个月,他们终于达成协议,健司答应去美国,认回亲父母的事也会考虑,但他们决不能插手任何健司的私事。见儿子终于有了松动,两口子自然什么都应下,手续也立刻开始准备起来。


“回学校前拿走那些材料也是为了办这事,对不起。”


“这,这是好事啊,咋还对不起上了。”花道想笑,可嘴角扯了半天也翘不起来。


二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花道叹了口气先开口道:“别有压力,我是真为你高兴,等会儿还有晚自习吧,走,先去吃饭。”


留学的手续十分顺利,没遇到任何瓶颈,健司出国的日子定在二月下旬,临走那天只有花道到机场送人。健司的亲生父母本来也是要来,却被三令五申不许出现,他不希望他们见到花道,那两口子怕这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儿子生气,也就真的没敢来机场。


“花道。”健司笑着刮了下花道鼻子,“小时候我一哭你就刮我鼻子,现在轮到我刮你了。”


“没大没小。”花道抬手抹了下眼睛,泪却止不住。


“这么大个人哭鼻子羞不羞,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对了,他们给你的钱你就收着,不许退回去,听见没,那是你该得的。”


“小小年纪学什么大人口气。”


“我已经是大人了,我现在还一个人出国自己照顾自己呢。”健司往前站了一步,将自己额头抵住花道额头,低声道,“有些事情你我不提,但我知道我们都记得,也都明白,你要等我。”


健司抬头看看大厅的时钟,终于语气也带上了难舍:“我要走了,你别担心我。还记得你常常跟我提起阿婆说的话吗,花道,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少年走向人群,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出境口。


花道站在机场外,呆呆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觉得好多思绪缠绕上来,又觉得脑中空空啥都跑了出去。头上不停有轰鸣声响起,白色飞机一部部来来回回,花道仰头望着天空,那些机舱里,又承载了多少分离团聚呢。


健司走后两个月花道等来了家信,他一看落款,发现这信早在健司刚到美国第二天就寄出来了,只是路途遥远,兜兜转转到他手上竟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花道不免心忧,这每次写信都要花上那么好些日子,叫人如何受得了?更别提还有寄丢的可能。


显然健司也察觉了这一难处,他想托人给花道买台手机,可村里没信号,连镇上目前网络都还没通,买了也是白搭,二人只好这么拖拖拉拉以信沟通。


健司每次来信都说自己过得很好,反倒还要担心花道是不是没照顾好自己,花道每每都要失笑,心想自己是不是就那么爱操心,所以把这毛病还过给了健司。兴许是知道这信投递时间太长,他们每封信都写得极长,几乎把点点滴滴都事无巨细写进信里。而等信那段时间里,花道总是将从前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那些他几乎都能背出来的字句,每一次读都仍然能让他满心充实。


为何时间过得这样慢?健司走后的日子里,花道无数次看着日历如此感叹。


健司的离国叫花道心里一大片都变得空落落,但生活仍是有条不紊继续着。阿晴之前带着一些打工挣来的钱来找花道,要慢慢还上之前他垫付的医药费,花道自然一次都没收过。被拒几次后,阿晴也不扭捏做作,没再提钱的事,却常常送来一些点心和手工做的衣服,对于这样的心意,花道实在没理由拒绝。


这天阿晴送东西来时满面春光,似乎有啥好事降到她头上。


“花道。”女人刚开口就咯咯笑起来,“我要成亲了。”


“啊?”


“喏,就是医院旁边那家小餐馆的老板。”阿晴笑得开心,连带着花道心情都轻快起来,“那傻子当年就看上我了,却不好意思开口,后来我陪着我哥出院了,他才着急。去年我陪我哥去复诊,到他们家餐馆吃饭,他立刻就激动地说要和我处对象,那时候可把我吓到了。”


阿晴虽在抱怨自己的爱人,可言语间的幸福却溢于言表:“我起先以为是城里人一时兴起,没想到他对我情真意切,也丝毫不介意我的过去和残疾,还说要把我们一家都接去城里。”


“恭喜你。”似乎受阿晴感染,花道觉着连日光都更加明亮了。


“谢谢,我们三天后在城里摆酒,这是请帖,你得来。”阿晴交代完刚想走,突然叫了声,“呀!差点忘了。”


她从兜里拿出张银行卡,递给花道:“这钱你必须得收下。”


“就当我给你随的礼呗。”


“那可不行,随礼得封在红包里。”阿晴拉过花道的手把卡拍进他掌心,“你再不收我可要生气了。”


话到了这份上,花道自然不能不收。阿晴婚礼那天,他揣了个大红包中午就从家里出发去参加酒席,城里的规矩和村里不同,下午五点半才开始吃酒,闹到婚礼结束都快九点了。


花道虽不喜喝酒,可他看着阿晴总算迎来新的人生,心里实在高兴,便多喝了几杯,等他晕晕乎乎上车回到村里,夜已很深。


酒精在他体内作怪,叫他头重脚轻步子虚浮,好不容易临近自个儿家,花道瞧见厅里竟亮着灯光,诧异之后欣喜迅速涌上心头,他深吸几口气,告诉自己别抱太大希望,健司明年才会毕业回国,可脚步仍不由自主加快。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花道几乎要忘了呼吸,他三年没见的健司,他朝思暮想的健司,此刻居然真的坐在这家里。


“花道,我提前毕业回来了。”


少年已成了青年,穿着挺括西服相貌堂堂:“明天一起去办护照吧,我带着你过好日子去。”


花道瞧着健司,许久后重重点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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